從宜蘭看天下
【我會為了這家館子,特意經過那座城】
◎馬世芳
這幾年,只要想到台中,就想到「魚麗」。每次出遠門,只要路線和時間允許,總要千方百計繞過去,吃一頓飽飯。
「魚麗」全名是「魚麗人文主題書店/魚麗共同廚房」。書店生意實在照顧不過來,只好暫停進書,但店裡仍有滿牆的書任你取閱。「共同廚房」則是一個很有「公社感」的名字,反映店主的理想:提供溫馨慷慨的空間,讓脆弱的身心得以休養、互助、修補――魚麗長期提供類似「中途之家」的互助團體,讓遭受家暴或未婚懷孕的女子獲得安置和諮商。
魚麗空間不似普通餐廳,特意挑比較矮的桌椅,以小學生的身量為準。孩子入座舒服自在,大人坐起來卻也不感侷促。書架有許多繪本,常看到一家大小來點了餐,這邊等菜上桌,那邊孩子們已經熟門熟路去找了書來看。回想起來,我在魚麗還真不曾見過孩子滑平板玩手遊。洗手間女廁設在靠外方便進出的位置,各種備品自不待言,牆上貼了懷孕生育相關的象形文字解說,提醒我們女性在人類歷史承擔的辛苦和風險。每次去裡面的男廁,必先看到這些招貼,於是上著洗手間,總覺得心中有愧。
店主蘇紋雯一身俠女氣,不只「中途之家」,她也一天到晚為各種議題奔走,最著名的事蹟是長期關注死囚鄭性澤,持續赴監獄為他送餐,呼籲重審,終於促成阿澤無罪釋放。阿澤吃素,魚麗的探監便當遂在那些年累積了兩百多道素菜。阿澤剛出來那陣子在魚麗打工,儼然當店「吉祥物」,忙進忙出,不忘和來客打招呼。後來你仍可以在店裡買到他種的「進澤米」和季節限定的綠竹脆筍。
魚麗是「無菜單料理」,這些年陸續推出過七百多道菜。一天吃一種,可以整整兩年不重樣。算算我應該吃過四五十道,沒有一道不好吃,沒有一盤是「不過不失」、「理所當然」的味道。套餐四菜一湯,每天更換菜色,還可加點一兩樣常駐招牌菜和自製甜點。一道道吃下來,起承轉合,水到渠成。待站起身來結帳,才發現哇靠好撐啊。
魚麗掌杓大厨是陶桂槐,隱身廚房切切炒炒,你只能從送餐窗口依稀看到她的身影。紋雯和桂槐一主外、一主內。紋雯多年淬鍊出走江湖的本領,善論述作文,負責和世界溝通,順便擋掉不必要的雜訊干擾。寡言低調的桂槐安心在廚房展身手,不大和外人打照面。但你若和她混得熟一點,便會發現她極有見識,只是不習慣說太多話――能把菜做得如此熨貼如此秀美,非極有見識不能致此。
魚麗網站上,紋雯寫了將近兩百道菜譜,就和楊牧為「洪範書店」作者寫新書摺口簡介一樣講究,很可以直接結集出書。紋雯曾對我說:她寫了那麽多菜譜,就是希望魚麗的每道菜,任何人任何家庭都可以做得出來。看她瞪大眼睛認認真真說出這句荒唐的話,我不禁失笑。
是的,魚麗出的都是「家常菜」,沒有所謂fine dining,那種客人有義務表現投入的緊張感。然而家常菜講究起來,往往比fine dining還麻煩,那是廚人「不張揚的講究」。魚麗做的,就是最好的家常菜,雅致清雋,很可以天天吃。試想哪家fine dining禁得起天天吃?
若全台灣只能選一家「最希望永續存在的餐館」,我的一票毫無懸念投給魚麗。然而經營者的苦,我們這些張嘴就吃的食客豈能體會?一場疫情掃倒不知多少餐館,魚麗轉進宅配生意,咬牙苦撐,竟也經營出一番場面。二〇二一年,魚麗獲「世界五十最佳餐廳」選為「亞洲之粹」(Essence of Asia),哎,算他們識貨。
二〇二二舊址租約到期,魚麗覓得新址,慢工細活重建裡外環境,暫時只做宅配外賣,餐廳尚不知何時重新開張。
(摘自新經典文化《也好吃》,作者/馬世芳)
(圖/魚麗共同廚房|Shoal Cuis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