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宜蘭看天下

【偷渡】

 

 

◎羅漪文

 

近百年以來,國與國之間的邊境界線逐漸明確森嚴。

 

在十九世紀末,我爸爸的外公從中國南方到越南墾荒,不算偷渡。

二十世紀初,我爺爺去越南謀生,不算偷渡。我外公外婆去柬埔寨討生活,也不算偷渡。

 

然而,到了一九七五年,逃離赤柬禍害的難民已被視為偷渡。

 

八○年代,越共治下社會蕭條與政治不安,我的小姑姑、大表哥、巷弄鄰居們紛紛搭上漁船,奔赴海外難民營,是明確的偷渡。

 

最後,我小舅舅與新婚妻子穿過柬泰邊境,算是偷渡浪潮的尾聲。

 

 

炎炎的八月天,我接到外事警察的電話,要求協助翻譯一起疑似人口販運的案件。

 

她陳述自己以前曾在台灣工作,因跑到外面非法打工而遭驅逐出境。回老家一年多,生計陷入困頓。

 

有人告訴她,可以代辦「合法」申請,註銷入境台灣的禁令。她就叫媽媽把剩餘不多的田地抵押給銀行,匯一筆錢進對方的帳號。

 

對方把她接到河內機場。過了半天,卻說飛機航班取消了,先回家等消息。次日再來機場。又取消,回家,又一次。

 

終於,在某個晚上,來了一輛小客車載著她和另外三個人長途奔馳,不知過了多久,抵達海邊,司機叫她們爬上一艘漁船。

 

她們在海上漂啊漂,中途換過一次船,繼續漂啊漂,就在台灣屏東上岸了。

 

她在屏東的麵包店工作幾個月,日薪八百,覺得收入太低,便跑來基隆租屋,打算另找打工的機會,可惜才幾天就被警察給抓了。

 

兩位年輕警員訓練有素且充滿熱情。聽女人的供詞,判斷她是被人口販運了,故頻頻追問細節。

 

可是,女人一問三不知,「夜間黑暗無光,彼此之間沒有交談,不知道同行者的面貌,應該全都是女的,也不知道在哪個海邊上了漁船。」

 

「人口販運受害者」有幾項鑑別原則,例如:「非出於自願被運送或轉運」或「運送或轉運之過程,其行動自由受限制,或受強暴、脅迫、恐嚇、傷害、性侵害等之虐待,或無法任意與他人通訊。」

 

假如女人的說詞為真,那麼她原本希望能再度合法入境台灣,卻被騙從空運改為海運,可算是「非自願被運送」;且她在搭船過程中被人蛇收走手機,上岸後才歸還,也符合「無法任意與他人通訊」吧!

 

那一陣子,在臉書上常看到越南朋友一再發文宣傳:「千萬不要相信可以合法取消入境禁令,那些代辦廣告都是詐騙!」可還是有相當多的勞工寧願賭一賭,畢竟在某些時期的越南,很多行政手續是可以花錢買通的,因此以為台灣或許也能夠?

 

但有另外一種可能是,當女人發現自己被騙之後,就乖乖配合偷渡了。否則怎麼會被帶到機場,沒有護照、沒有通關,帶路人說航班被取消,她就同意回家等下一班機呢?

 

而如果本人不感到被剝削或脅迫,那就不是人口販運,而是偷渡:我心甘情願給錢,即使中途被抓,只能是自嘆倒楣。

 

萬一被台灣執法單位詢問,絕對會守口如瓶,對於過程中負責接應的人員,一點印象也沒有!

 

 

時間在往回推至二○一四年五月。

 

媽媽的柬埔寨鄰居從美國飛抵台北,他們的兒子與台灣留學女孩談戀愛訂婚,所以專程飛來拜訪親家,想起年輕時期的朋友也住在同一座城市裡就相約見面了。

 

爸媽帶他們到貓空茶坊吃土雞大餐,考慮到營養均衡,我加點了一道清炒地瓜葉,招呼者:「最近台灣流行養生,吃地瓜和地瓜葉可以抗癌。」

 

沒想到鄰居先生卻說:「這種葉子啊,我在波布集中營裡吃了四年!打死也不吃了!」

 

我愣了一下,覺得有些尷尬,但又想:「不會吧,都那麼多年過去了。」

 

然而,一餐下來,鄰居先生果真半筷子也不夾,還對著我講解起地瓜總共有多少品種。「當時只能吃地瓜。不吃,會餓死。」鄰居先生沉痛的強調。

 

一九七五年四月十七日,俗稱黑衫軍的高棉共產黨推翻柬埔寨政府,由波布為首的赤柬幫派對金邊城及重要村落,進行毁滅性的階級改造,許多市民遭到突如其來的驅離,被迫遷往偏僻的集中營,建設所謂「新社會」。

 

赤柬的手段異常殘酷,許多前政府軍人、公務員、教師、學生遭到集體殺害,其中包括我那位從法國歸返的二舅舅。

 

除了被大量濫殺,無辜市民在集中營裡因食物匱乏、疾病以及高壓迫害而死亡。

 

恐怖的生活從一九七五年持續到一九七九年初,估計至少有兩百萬人喪命,此為著名的紅色高棉大屠殺。

 

鄰居先生夫妻來不及逃走,遭驅趕至鄉下,幸好兩人還很年輕,熬得過赤柬的各種瘋狂虐待。

 

越共打敗赤柬以後,鄰居先生想要穿過泰國邊境,前往國際難民營,卻被帶路人中途丟包,一群人好不容易流落到泰國邊境的某間寺廟。還在驚魂未定之際,泰國軍方把他們運載到深山裡,舉槍驅趕,不准回頭。

 

他們總共約一千多人躲在山溝裡,啃食野生木薯、吃切絲的香蕉樹幹。

 

半年後,紅十字會的偵察機偶然在上空掠過。他們瘋狂揮手吶喊求救,才被撿獲,送往美國。

 

鄰居先生講述回憶時,眼睛裡浮現幽深的創痛。

 

我默默無語,深深為著自己誤點一盤地瓜葉而感到抱歉。

 

用餐結束,一行人前往貓空纜車站,排隊下山。

 

初夏季節,夜幕已降,車站內燈光通明,成群的小蟲子打著翅膀,朝著燈光盤旋飛撲。鄰居先生指著昆蟲,對我說:「你看,這種,那種,可以吃,我在山裡吃過。」

 

鄰居先生殷殷交代:「請你幫我們寫下故事吧。我們這群人老了,以後死了,就再也沒有人知道波布時期的金邊人是怎麼受苦的了。」

 

(摘自寶瓶文化:《我當司法通譯的日子》)

(圖/林宜靜提供,Watercolor painting by Trevor Waugh, United Kingdom.)

 

 

發布日期:2024-04-23 10:50:24 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