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宜蘭看天下
【撤退、逃亡】
◎羅漪文
晚間新聞播放著遠方撤軍的消息,場面越來越混亂。
看著穿長袍、大眼睛的人們惶惶不安的樣子,媽媽脫口而出:「很像那時候的越南啊!」
我沒有經歷過「那時候」,長大後查資料,才看見著名的新聞照片:一九七五年,西貢某棟大樓的屋頂上,直升機緩緩升空,螺旋槳不停的打轉,屋頂上的人群伸手,欲抓取直升機的梯子……
午餐過後,較少有客人上門。媽媽放鬆下來,勤快的補充架上的魚露、醬油、砂糖。
我則滑開手機,播放網路新聞。
在阿富汗當地時間八月三十一日凌晨,美軍全數撤離阿富汗,也象徵這場長達二十年,美國史上歷時最長的戰爭畫下句點。
一位廣東大叔推門而進,打破了店內的沉默。
他開口買五斤泰國長米、一包香港乾麵、一瓶魚露、一包越南三合一即溶咖啡粉。
媽媽問:「大熱天怎麼還跑出來?」
大叔朗聲回答:「還是要吃飯的啊!」
付了錢,大叔拎著一大包轉身欲離開,卻猶猶豫豫轉過來問:「你們有看新聞嗎?」
我放下剪刀,難得非常敏銳的看著對方接話:「你是說阿富汗新聞啊?」
大叔眼眶在瞬息之間微微泛紅:「是啊,一模一樣,看到嗎?跟當年一模一樣!」
我媽點點頭:「美國跑了,打仗打輸了。」
我忍不住問大叔:「你是哪一年來台灣?你在一九七五年四月有逃嗎?」
大叔把食物袋放在地上,放大聲量,彷彿吶喊:「怎麼沒有? 四月二十九號,我們全家就進到新山一機場裡面了。早上進去等飛機,等到中午,飛機也起飛了,可是半路沒油,下午降落在芹苴機場,跑不掉了,只好回去西貢。四月三十號,越共打進來。我們苦了十幾年,才又來到台灣。」
他講述的內容讓我很吃驚。
於是,我追問:「你們全家進了機場,坐上了飛機?怎麼可以進去?」
大叔回答:「怎麼不可能?我們家很多人在舊政府裡工作啦。我們比別人還早知道美國要跑了。我們跑不掉,後來就很辛苦。」
半世紀以前的戰爭創傷在大叔的臉上,蒙上一層淡淡的悽惻。
不會有人知道, 二十年的阿富汗戰爭和二十年的越南戰爭,驚人的巧合在台北角落的某一小群人的心中掀起波瀾。
大叔走後,我媽很贊同他的話,同時慶幸自己受到某種冥冥中的庇佑,總是躲過了煙硝炸裂的危急時刻。
我問:「所以一九七五年四月的時候,你在哪裡?」
媽媽隻身於一九七五年四月一日離開柬埔寨,走陸路來到越南。
半個月後,四月十五日,由波布帶頭的紅色高棉攻進金邊城。我的大舅、小舅和外婆一路竄逃,困在鄉間的集中營裡。又半個月, 四月三十日,越南的西貢也跟著「解放」了。
不過,年輕的媽媽對於瞬息萬變的局勢不甚明瞭,直到一九七八年,丈夫莫名被抓去「勞動改造」,生活陷入孤立困頓,才深切體會到「被解放」的代價。
我也曾問爸爸,「所以一九七五年四月的時候你在哪裡?為什麼沒有想要逃到美國?」
我爸卻說:「沒有想到。」
爸爸是越南土生土長的華裔二代,習慣了魚露調味的食物和熱帶的風雨。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又有誰想離開呢?
戰爭、逃難、偷渡、黑戶口、打零工,我的家族皆一一經歷過,以至於我在替越南勞工進行翻譯時,他們的非法工作、非法入境、逾期居留,我通通能夠自然而然的接受。
而另一方面,我多少也理解到主流社會大概怎麼看待那些造成人口管理上的「麻煩」黑戶,因此往往暗自祈禱,全球化浪潮又再度將貧困的人們拋擲上路,有沒有可能像我媽媽那樣獲得冥冥中的庇祐,且行前平安?
(摘自寶瓶文化:《我當司法通譯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