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宜蘭看天下

【台灣兵的歸鄉路】

 

◎作者/陳千武.獵女犯

 

爪哇萬隆有台灣人組織的台灣同鄉會。會長蕭先生是台中潭子人,在萬隆開一家機器工廠。戰爭結束,蕭先生便到處打聽駐萬隆以及附近的日本部隊,如有被徵來服役的台灣人,不管是正規軍人、軍囑或軍伕,或醫院的看護助手,都親自向部隊長直接交涉,聲請台灣人提前退役轉入台灣同鄉會,以免繼續受過著英國聯軍管制的俘虜生活。

 

雅加達同鄉會是爪哇台灣同鄉總會,收容會員四百多人,借用原日本軍部指定的溫泉旅社為會館。這些台灣人,每日自由自在住宿在會館內,吃飽逛街之外沒有事可做。

 

「我們不應該在這裡磨滅時間,虛度歲月。蔣介石軍隊已經接收台灣了,我們還在異國,連國內的情況都不清楚。不能只是看印度尼西亞獨立成功而高興,應該早一天回鄉,實際參與國內的建設⋯⋯」林信忠提起心內鬱結的感慨,立刻引起了戰友們的共鳴。

 

「對!我們來到同鄉會快半年了,遣返的船隻,怎麼還輪不到我們?」蕭榕年紀比較大,天天惦念著生活家鄉埔里的妻兒,不知怎麼過活,才如此嘆氣地說。

 

「我們為甚麼不去找日本軍承辦遣返工作的隊長?」尤清福提議。

 

「是啊!」李宏道表示贊同。但立刻改口說:「可是指派船隻是英軍,日本軍只是聽其命令才行動而已。我們是不是去找英軍?」

 

「不行,英軍是不會聽我們的。我們是台灣人,台灣既然由聯合軍之一的蔣介石軍隊接管,我們應該去這裡的中國領事館,請總領事幫忙。對台灣回歸祖國,總領事應該表示親切感,樂意幫忙才對。」

 

年紀最大的蕭榕,果然想到了新觀點,而沒有人提出異議。便匆匆決定第二天去雅加達中國領事館,求見領事。

 

四個人搭乘一部馬車,來到城市西北方的中國領事館,時間剛過了上午九點。領事館的正門已經開著,好像事先預知他們要來似的,四個人很規矩地踏進玄關,進入前廳。心裡想著一定會有好的結果。

 

可是,從前廳側門,一位守衛模樣的老男人走過來,制止他們前進。

 

「停步!你們要做甚麼?不能進去。」

 

「我們想見領事⋯⋯」

 

「你們有許可證嗎?沒有許可不准進去。」

 

高壓手段的口氣,比軍隊還嚴格。決定要四個年輕人吃閉門羹。

 

「我們是台灣人。聽說,台灣已經回歸祖國,所以我們來請總領事幫忙。在爪哇一群被日本軍帶來的一千多台灣人,在這裡同鄉會待機了四個多月,仍然沒有消息要遣送我們回台灣;才要請總領事幫忙向英軍建議,早日遣返⋯⋯」

 

「那,你們等一下。」

 

守衛走向正面的房間,推開門扇進去。不一會兒,跟著一位年輕館員出來。館員的容貌看起來年輕,但是說話卻很老練。他站在四個人的面前,皺著眉頭,神色冷淡無情,先發制人地說:

「你們的來意知道了。可是,你們既然由敵方日本軍帶來的,應該去找他們帶你們回去,這種事跟我們無關。」

 

「那⋯⋯」

 

蕭榕的嘴巴開了一半,卻看年輕的館員,轉頭筆直上身,向剛走出來的房間那扇門消失了。沒有論情的餘地。來時抱著格外希望的四個人,愕然失色,像垂捲尾巴的狗,悄悄走出感到可惡的中國領事館。

 

「怎麼辦?就這樣回去嗎?」李宏道問。

 

「不,我們到日本軍司令部去!」

 

氣憤未消的蕭榕毫不死心地再次提議。於是四個人又喊來一部馬車坐上了。馬車奔駛的鈴響特別刺耳。

 

位於反方向的日本軍司令部,已無昔日的嚴密緊張。四個人向守崗的衛兵,舉手敬禮,告訴來意。衛兵仍然以直立不動的姿勢,告訴他們到前右邊的軍官候客室去找值日軍官。

 

四個人來到候客室向值日官說:「我們是原台灣步兵第二聯隊的台灣志願兵,目前退伍在台灣同鄉會。為了遣返回國的問題,來拜訪主辦的軍官。」

 

值日軍官直立站著,聽過林信忠說他們來司令部的目的,很客氣又親切的點頭說:

「是,請等一下,讓我進去轉達⋯⋯」

 

值日官進去裡面的房間,等不到五分鐘就出說:「本間將軍請你們進來。」

 

將軍?軍司令要親自見我們?這又是意想不到的遭遇。值日官引導他們來到司令室門口,筆挺站著說:「請──」而讓他們進去。

 

「歡迎,歡迎!」

 

本間軍司令像迎接多年老友一般的態度,以無限慈善的眼神跟四個人一一握手。

 

「對不起,我個人以及代表南方派遣軍,先向各位表示道歉。為了日本犧牲來到這麽遠方,應該優先遣回你們歸鄉,但是戰敗的日本軍要受英軍的指揮控制。所以請各位原諒⋯⋯」

 

本間將軍站立著,做日本式彎腰四十五度的鞠躬禮。他這樣格外的謙虛,又使林信忠等四個人呆然不知所措。

 

值班兵倒茶近來,那是日本的綠茶。依順本間將軍邀請,四個人坐下來,邊喝茶邊談他們退伍後,在台灣同鄉會四個多月的生活情況,而要求本間將軍幫忙,能夠早日遣返回鄉。

 

本間將軍答應,必會在最近期間,讓日本軍帶來的台灣人回鄉。不過,將軍說:「為了派遣事務順利與方便,目前住在同鄉會館的台灣人,都要再進入集中營待機,依據能以排隊的順序遣返。所以越早進入集中營越好。」

 

「進集中營沒有問題,無論明天或後天,命令一到,我們必定會遵辦。」

 

蕭榕右手拍拍胸部約定了。他們由於達到了目的,向本間軍司令道謝,立刻回到同鄉會,把消息傳播,讓全體會員都高興了。

 

果然,沒經過三天,日本軍司令部來了傳令,要同鄉會的全體台灣人,於第二天上午搭乘司令部派來的軍用車,進入雅加達郊外的集中營。那是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從此,站在日本敗戰後的人生岔道徬徨、躊躇、迷茫過八個多月,曾為日本軍人、軍囑、軍伕或看護助手的台灣人,決心要回台灣的希望,期許的前途,撥雲轉晴而明朗起來,使他們確信感到真正跨越了命運岔道。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七日馬關條約一百年日改寫,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一日發表於《民眾日報》)

 

❐摘自《獵女犯: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回憶》,陳千武著,大塊文化出版

❐影片連結/熱帶天使音樂劇〈戰爭結束那一天〉 錄音花絮:https://youtu.be/LtCK4vD27Ew?si=k2F61mDXP2gtLbFE

 

 

發布日期:2023-10-16 20:48:14 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