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宜蘭看天下

【成為完整的人:獵女犯】

 

◎陳允元(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助理教授)

 

 

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日,台籍青年陳武雄終於在基隆上岸,自南洋活著回來。二十一年後,作為詩人的他,以仍帶有一些日本味的異質中文,慢慢寫下第一篇小說〈輸送船〉。在書桌前,隨著波浪的搖晃,與引擎的爆音,再次回到戰火中的南洋。這一段記憶,彷若一個遲遲無法結束的夢境。十七年間,他陸續寫下十多篇角色、精神相通的戰爭系列小說。集結成冊時,他已是六十二歲的老人了。為什麼非得透過小說,回到南洋不可呢?他在〈輸送船〉的序詩〈信鴿〉寫道,他把死埋設在南洋。但直到戰爭結束、回到故鄉,他才想起,忘記把自己的死帶回來。

 

他活著回來了,卻成為只有一半的人。

 

他的語言只有一半。離開故鄉前,他接受的是日本教育,甚至通過日語口試,轉入以日本學生為主的小學校。早慧的他,也曾以「陳千武」為筆名,發表六十餘首日文詩作在報刊雜誌上,受到《台灣新民報》文藝欄主編黃得時、文壇領袖張文環的讚譽。然而南洋一去四年,「光復」後的故鄉,已成為使用陌生語言的冷酷異境。他有詩人的靈魂,卻找不到語言的形體。只能如孤魂般,暫且棲身於另一種「國語」,笨拙地以宛若義肢的舌頭自我表述,有時也必須委請嫻熟中文的年輕詩人替他改稿。南洋的砲火不曾傷害他。但作為一位詩人,回到故鄉後,卻遭遇了難治的傷殘。

 

他的記憶只配擁有一半。國民政府統治下的戰後初期,各種剷除「日本奴化象徵」的措施陸續展開。日本紀年的石碑事略塗改為民國紀年。朝日末廣大正的街町名稱由中華中正中山取代。神社轉型忠烈祠。刨去銅馬腹部的菊紋,覆上國徽或是黨徽。當然,他是不贊同日本帝國主義的。即便皇民化運動如火如荼,叛逆的陳武雄也決心不改姓名。但國民政府此舉,毋寧是宣告從前的記憶都是奴化,都不能算數。他赴南洋參戰的事,當然也不能夠提起。

 

他的存在,也只有一半。平安歸來這麼多年,他卻不時感覺自己仍在戰爭狀態:「睡時感到自己還活著,醒時感到自己沒有死去,這種深刻的感覺,一直到今天,有時會再無端地回想起,我也覺得它仍存在我底世界裡。」他的生,是介於「還活著」與「沒有死去」之間的微妙存在,因為他只帶回來半個自己。他的死,仍徘徊在南洋的密林裡沒有回來。失去了死的他的生,自然不能算是完整的活。

 

他們這一代人,是憑藉著殘缺與不足來寫作的。

 

南洋歸來後,只以一半的狀態存在的他,努力要活成完整的人。

 

為此,他做了三件事。

 

首先是語言的跨越。一九四七年,他藉由手抄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中譯本,開始自修中文。儘管在此之前,他已有兩部日文詩集《徬徨の草笛》與《花の詩集》出版,但此刻他必須把自己歸零,不能再惦念過去。然而語言的轉換不是一蹴可幾的。

 

一九六四年三月六日,他與幾位同樣歷經語言苦鬪的詩人林亨泰、詹冰、錦連等,決議共同籌組「笠」詩社,從過往的單打獨鬥,往集團活動跨出重要一步。也許他們終其一生,還是很難將陌生的「國語」內化成為自己的語言。

 

第二件事,是文學史的建構。他借用植物地下根莖的象徵,提出極具創意的「兩個球根論」,設法將被系統性抹除的日本時代台灣文學水脈,在文學史上延續下來。他認為,促成戰後台灣現代詩開花的,並非只有中國來台詩人的刺激。得到日本養分而在戰前台灣留下的近代新詩精神,也由林亨泰等跨語詩人所承繼,而與紀弦帶來的中國現代派融合,共同構成戰後台灣現代詩雙重構造、多音交響的獨特面貌。值得注意的是,一九七○年代末,日本時代的新文學史料陸續出土之際,他也與同屬跨語世代的小說家鍾肇政等,擔負起分量極重的翻譯工作,企圖溝通、縫補這段被腰斬的文學史,讓日本時代的台灣球根,能以中文型態與戰後的讀者見面。

 

最後一件事:他花了十七年的時間,完成人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說集《獵女犯: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回憶》。這部作品,不少人將之與現實混同,視為台灣人南洋參戰的歷史見證;但我想,他不得不寫的理由也許是:長年以一半的狀態活在戰後台灣的他,終於下定決心,要用自己的餘生,重新尋回被忘在南洋的死;或者說,失落在密林中另一半的自己。一九四三年九月三十日,甫完成訓練的新兵陳武雄抵達高雄港,乘上滿載「台灣陸軍特別志願兵」的三千噸輸送船,往南洋出發。此後幾年,他輾轉於赤道線南北的昭南、爪哇島、溫魯斯島、帝汶島之間參加作戰,也曾經做過俘虜。關於死,他曾經寫過,部隊出發前,士兵們要剪下指甲裝進信封,再填上部隊編號、軍階、姓名,交給人事官。萬一戰死無法收屍,就當作骨灰交還給遺族。指甲宛若替身。他活下來幾次,指甲便替他死了幾次。

 

小說中穿著軍裝的林兵長,並非英雄般的存在,而是帶著生而為「人」的軟弱、恐懼、良善、悲傷、醜惡、慾望、殘虐、認同的混亂與矛盾、無奈、愛、柔軟、苦痛,輾轉於島與島之間,潛伏在南洋的密林裡。他寫下林兵長這個角色時,也許也反覆地想著:我也是這樣的人嗎?我有沒有比他更正直,更良善?所以他需要漫長的時間,以及更多迴旋的餘裕,稍稍離開自己,也更加客觀地面對自己,從個人的傷口、台灣人集體精神的裂縫,重新探視這段艱難的過去。在各種層面上,他都必須很勉強自己。無論在語言上,或是在精神上。

 

因為唯有重新接回被忘卻在南洋的自己,他才能夠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回到自己的故鄉,用餘生完整地活著,再完整地死去。

 

❐文/摘自《獵女犯》新版序,大塊文化出版

❐圖/陳千武(獨照),轉載自臺灣文學虛擬博物館網頁

 

 

發布日期:2023-10-14 14:07:31 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