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豬哥，草也豬哥？】

◎黃春明

十一月間，臺北芝山岩右手邊的河濱公園，規劃雖然成形，細部整備還沒竣工之前，特別是對岸，靠雨農市場和永福國小那一邊，很多人以為市政府公園管理的單位，效率這麽好，已經選好了花種，在寬闊的草地上種滿了小白花；近看迷人，遠看宜人，好一幅百看不厭的小白花風景。絕大部分的人叫不出它的芳名。見過它的人，像眼前這樣的一大片，倒是很少見。曾經因為火氣大，血壓高的人，拔它整株連根洗乾淨後，熬成草茶養身的人，叫它「咸豐草」。鄉下人可沒那麽文謅謅，管它咸豐不成豐，要拔掉它，不握住莖頭，握其他地方一拔就斷，一摘就折，覺得它的莖一點都不結實，所以就叫它「冇（Pangㄆㄚˊ加鼻音。冇：不結實，易折）骨仔草」。又叫「冇筒仔草」。說不定有讀者會問，那「骨」字怎麽來？在閩南語的方言裡，樹枝常被說成「枝骨」，所以這裡的骨字，是指莖而言的。

在感覺上，如果有東西拿來當藥用的話，藥名帶有一點權威感的話，好像比較像藥，也覺得比較有藥效。就拿『筒仔草」和「咸豐草」來說。前者土裡土氣，後者文質彬彬。但一樣的東西，會覺得叫「咸豐草」才配當藥。其實感覺並不抽象，有時候會左右人體的內分泌。在某些程度上的舒服不舒服，或是對藥效某種程度上的作用，是和內分泌很有關係的。如果火氣大，想降火，你就找「咸豐草」。

但是，該草不只叫「咸豐草」、「冇筒仔草」或叫「冇骨仔草」而已。它另有惡名叫「豬哥草」。可能有人覺得這未免太唐突了罷。怎麽叫「咸豐草」，一變又變成『豬哥草」？

那麽「咸豐草」又怎麽與色有關？有那麽色、那麽豬哥嗎？相信到過野地郊遊的人都會有經驗。當他們回到家的時候，會發現全身上上下下，黏了一身小小黑黑的硬籤，揮也揮不掉，非得一根一根拔才可清除。拔下來的小黑籤，仔細看，它的另一端有兩根觸鬚狀的針，就是這兩根針狀的倒勾，勾住衣服的纖維。到此，這還不能構成豬哥的罪名。不過當這些小黑籤是黏在女性的身上的時候，就可羅罪了。因為它不只黏在衣服外面，裙子裡面，甚至於內褲也都不放過。農業社會時代的女性，從田裡回到家，一個人在房間裡面，一根一根拔內褲上面的小黑籤，拔到有點樂趣的時候，用有色的眼光去看它，它就變成「豬哥」了。當時「咸豐草」不單女人賜它諢號，小孩子還當歌唱著跑。他們唱：「豬哥草，豬哥草，綴（Due，跟的意思）著查某溜溜走。」其實，這根小小的黑籤，只是「咸豐草」的種子。它會黏在人或是其他動物身上，是希望他們帶它到更遠的地方，替它播種而已。當人從它的身邊擦身而過時，它只想抓住你，管它抓住的是內褲，或是臭襪子。

明察「豬哥草」命名的由來之後，很是為「咸豐草」抱不平。這完全是女性命名者，因有色眼光去看它的關係。禪宗大師慧能說得好：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不過也不必太認真，叫「豬哥草」多可愛。人不要讓人叫「豬哥人」就好了。

前面介紹的都是方言（閩南語）的名稱。一般國語稱這種草叫「鬼針草」。還有連花也一併叫進來，叫「白花婆婆針」。

── 原載《皇冠》第五〇二期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

── 收錄於《大便老師》聯合文學二〇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