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義雄家書【爸爸死了怎麼辦？（上）】

◎林義雄

奐均：

記得嗎？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六日您的外婆去世，爸爸那時在哈佛，趁著暑期班和秋季開學的空檔回加州陪您和媽媽。（請您再看看《去國懷鄉》第一版56到58頁。）

十天之間，我們隨意作息，四處逛逛，但談的話卻不多，我想那時候我們三人都只是想用一些無聊事來驅散那不可能驅散的失親哀傷而已。有一次，媽媽告訴我：「Judy聽到阿嬤死了，問我『將來爸爸和您死了，我要怎麼辦？』」

現在，爸爸已經七十歲了，死了也不算夭折，所以想趁著頭腦還清晰的時候，嚴肅地告訴您，當爸爸死了，您要怎麼辦。如果您媽媽看了這封信，覺得爸爸的想法不錯，那麼您也就照樣辦。

一、舊床單包屍體

爸爸一斷氣，就馬上用當時睡著的床單包起來。即刻通知您的三位姑姑和爸爸親如兄弟姊妹的人（爸爸死前幾年經常來往，您會從心中很自然地叫出「阿伯」、「阿叔」、「阿姑」、「阿姨」的人），請他們趕來送行。

二、火化和葬禮

1. 盡可能在最短時間內，送到火葬場火化。遺骨磨成細灰後，隨即送到慈林墓園，很虔誠地撒在您祖母的墳上。不另外留下任何痕跡。這是爸爸選定的葬禮（離開人間的方式），不要傳統的入殮、告別、出殯等任何儀式，只要很少的至親摯友幫忙處理遺體並送我最後一程就好了。

2. 爸爸很不喜歡不相干的人碰觸到身體，所以從用床單包我到丟進焚化爐以及撿骨灰、撒骨灰都必須是第一項所說的人，萬一火葬場工人熱心幫忙，就誠心地謝謝他，請他指教我們如何做就好了，千萬不要讓他們碰到我的身體。

3. 對了，裝骨灰的盒子或罐子必須用我們家裡準備丟棄的瓶瓶罐罐。我想您一定知道，我們台灣人丟棄的這些東西，在一些窮苦國家的人民看來都是罕見的寶貝。爸爸一生中不知道丟棄了多少這種為我服務、給我歡樂的瓶瓶罐罐。近年來，每次丟棄都心中一陣不安，可是總改不掉這壞習慣，也不知道如何處理它比較好。不得已，只好用這種方式表示對這些瓶瓶罐罐的敬意、謝意和歉意。

爸爸死時，如果您不在身邊，就委託其他人處理以上的事。如果您一定要親自處理，那麼就把遺體暫存冰櫃，等您一回來，就盡快處理好。

三、居喪

自爸爸死時起到第三天為止，算是居喪期間。這三天中我們家裡除了第一項所說的親友外，不接見客人，也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弔唁慰問。家人盡量不外出、不工作、也不聚餐，只準備番薯粥、番薯葉和土豆，隨時供家人和來訪親友隨自己需要食用。（番薯和土豆是最有台灣味的農產品，所以在居喪時間選這樣的食品。十二歲以下兒童可另提供速食。）

這三天中家人和親友可互相安慰、詩歌抒情，或追思爸爸生時往事。爸爸一生中做的好事不多，糗事卻是一大籮筐。我建議您們最好請您媽媽談談這些窘人的事，好作為教訓後代子孫的反面教材。

爸爸相信：人死了，不會也不可能計較別人如何對待他，如何處理他的後事。葬禮和居喪只是為了發抒生者的失親之痛而已。以上所說的，也只是假設您要辦喪禮等儀式時，就只有這樣辦，才會使我心安而已。要是您能豁達到連喪禮、居喪等都免掉，那更會是爸爸歡迎的事。

四、奠儀、褒獎、紀念會和傳記

爸爸一生中隨俗送了許多親友奠儀、鮮花；在告別式中，追思故人生平加予頌揚；也參加了不少的紀念會。近年來覺得這些都是勞煩生者，也可能使死者不安的無益事。所以，您一定要堅決婉拒所有的奠儀、鮮花、褒揚；葬禮中也不要有任何人用言詞來表達思念或讚美。如果有好心的友人要為我辦紀念會，那更要懇切地告訴他們，爸爸對這種事的看法，請他們千萬不要做這種無益的事，至少我們的親人都不應該去參加這種我很不喜歡的集會。

爸爸很不喜歡老是在談論自己的人。雖然也曾因為工作或客觀情勢需要，寫了不少說明自己的思想言行的文章，卻經常覺得好像是在自我讚美而羞愧，所以很早就立下了不寫回憶錄也不願別人幫我立傳的規矩。所以，萬一有人要為爸爸寫傳記之類的東西，請您一定不可提供任何資料，並且堅定地告訴他：「我爸爸的光明面，他自己都已經在著作中說完了。至於他不光彩的一面，我們只想家中口耳相傳，作為教訓後代子孫的反面教材，請您不要揭我們的家醜。」（2010.12.30）

未完待續．．．林義雄家書【爸爸死了怎麼辦？（下）】

（摘自圓神文叢：《只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