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宜蘭看天下

【我的「反瘋車」運動】

 

◎劉育育

 

時間回到二〇一三年四月,春天的未尾,因為看到新聞報導,我踩著好奇的腳步,來到台北市復興北路與長安東路的交叉口。

 

在我眼前的畫面,有點魔幻,讓我一時難以相信:在經濟部能源局的辦公大樓前,一群皮膚曬得黝黑、面容凝重的苑裡鄉親,已經在那裡沉默靜坐、絕食許久了。

 

車水馬龍的台北,依舊擁擠忙碌,旁邊有一間炫光四射的星聚點KTV,映照在鄉親們憂愁無助的臉上。路過的民眾帶著好奇的眼神看著他們,卻沒有人停下來問候,甚至有人快速走過,好似避之唯恐不及。

 

高中畢業後,就離開苑裡北上就學、工作的我,有些陌生地看著這群與我來自同樣家鄉、土地的人們時,當時心頭油然而生一股害怕與悲傷:

過去,有多少像我一樣來自偏鄉的青年,遠來台北勞動,以為在這更進步繁華、更接近權力核心的台北,只要靠著自己的打拼與努力,就能安存於社會、出人頭地。這些現場抗議的長輩們,是否也曾經將年輕的勞動身體獻給了台北?這次遠道而來,是否仍希望坐在權力中心的台北官員,能夠看見他們的努力、聽懂他們的沉痛控訴?

 

然而,在這熱鬧喧囂的台北市大街上,我突然感受到,終究,我是來自偏鄉的孩子。羅大佑〈鹿港小鎮〉裡那句「台北不是我的家」,湧現在我的心頭。

 

「我和這群只有一席簡陋帳篷擋風遮雨的鄉親,就像螞蟻一般,聲音微弱不被聽見。有權力的政商結構,只要輕輕一捏,就輕易地碾碎我們單薄不值的生命。」

 

當天回去之後,我在日記本裡寫下這句話,同時感覺到自己內心深切的渴望:我想要陪同這群鄉親,踏上這條反瘋車的道路。我還不確定我能做些什麼,但我想跟鄉親們一起嘗試,在抗爭中共同前進、共同發展。

 

當時,我在新北市的蘆荻社區大學工作,是大學畢業後就進入的NGO組織。在那裡,我磨練了社區蹲點和日常組織工作方法,也時常反覆思考社會運動的樣貌為何?

 

形成苑裡的集體訴求

 

偏鄉,是遠離發展中心的鄉村土地。偏鄉有限的經濟活動,意味著相對原始、尚未開發的生態環境,以及比較「憨厚老實」的居民。在台灣過往許多開發案中,廠商即是看準這些特質,開始有了一些不正當的想法,想將鄉村土地當成他們事業擴張的「處女地」,過程中常常會有意無意繞過一些程序、規範與倫理,以追求這門生意可以成本越低越好、收益越高越好。

 

擁有天然優良風場的苑裡沿海地區,在當年被德商風力發電開發公司英華威相中,試圖在此設置風機,但也因為缺乏溝通,與苑裡鄉親爆發了激烈衝突。

 

持平來說,在二〇一三年的台灣,風力發電仍屬新興事業領域。不管是政府還是廠商,都缺乏經驗可以參考,相關的規範更是一片空白。

 

所以,一開始鄉親們確實不是非常清楚,這些大型風力發電機,究竟會給生態環境與健康帶來怎樣的影響。然而,透過鄉里間的親友消息,大家輾轉認識了台中大安、苗栗後龍等地「風車旁的居民」,才意識到風機設立可能會對自己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影響。

 

在認識議題的過程當中,我開始思考:偏鄉的發展方向,是由誰來想像與執行的?地方鄉親的聲音,要如何被聽見與重視,民眾參與機制又該如何建立?而在當時,社會上支持反核的聲浪也同樣高漲,有些人將反風車運動與反核運動錯誤地對立起來,認為檢討綠能問題,不利於反核,這樣的迷思該如何突破?

 

除了這些思想上的碰撞,返回故鄉抗爭,也讓我有很深刻的感覺,在都會區,社會議題的抗爭可以號召到很多大學生、社會團體一起參與,換成在苑裡在地抗爭時,多半都是年長的鄉親來參與。

 

面對鄉親長輩,我的感覺並不陌生。他們跟我在蘆荻社大工作時,所遇到的三重,蘆洲地區學員很相似。在他們身上,我感覺得到歲月與辛勤勞動的痕跡,他們多半在很年輕時,便進入勞動市場求生存。他們可能在經濟上小有餘裕,並不是傳統定義的貧窮人家,但卻沒有機會學習現代的公共政策、法律相關觀念,造成他們想要為自己在乎的公共議題發聲時,成為了相對弱勢的一方。

 

每一天,我也在體會自己參與在地抗爭的感受變化。對我來說,在地抗爭最辛苦的,不只是在議題上跟政治人物或特定企業進行角力戰,而是跟鄉親一起調整步調,如何在集體決策過程中,透過共同勞動、順應農村生活步調的組織型態,學習參與公共事務。

 

在這過程當中,我們能不能開放地看見自己與他人?在既有不對等的社會結構下,嘗試拿回自己失落的權力,並長出自己的主體,同時為這樣的權力學習負起相應的責任?從反瘋車抗爭開始,到現在擔任鎮長的每一天,我都不停地在思考這些問題。

 

(摘自《鎮長週記:大家好,我是苗栗苑裡鎮長劉育育》,離島出版社)

(攝影/齊力)

發布日期:2025-06-25 15:34:22 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