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宜蘭看天下

【黃春明:看海的日子】

 

◎尉天驄

 

黃春明的作品和王禎和、七等生等人一樣,大多是出現於上世紀六〇年代後期,越戰接續韓戰,也是二次大戰後美式資本主義快速進入東南亞及東北亞的階段。在這段時間裡,經濟主義、商品主義、科技主義,再加上現實政治的運作,遂使得一股狂熱的美式現代化潮流成為整個社會發展的主動力量。它先湧入這些地區的各主要大都市,然後再擴及到四周的一些大市鎮,由近而遠,最後無遠弗屆,一步步加快了這些地區的澈底改變。這就是所謂的「亞洲四條小龍」出現而得意的時代。

 

在這一時代裡,美式「現代化」在含義上的曖昧心智固然給予人們以極其濃厚的理想主義的色彩,而一些人,因暴發戶式的富有現象,也使人在貧窮中產生無限地嚮往。這就是社會上普遍流行的「奇蹟」。

 

在這樣上下交征利的作為下,不僅首善之區地台北澈澈底底地改變了它的外貌,而且在金錢主義的作用下,一個原本樸實、刻苦、勤勞的社會本質,也在消費主義、享樂主義下作了極大的改變。在追求高度經濟成長的目標下,不僅土地變成了工具和商品,就連人也變成了工具和商品。於是在與庸俗的大眾傳播交互運作下,一片繁榮的物質景象中便埋伏下一步步的危機。

 

不僅如此,就連那些大都市四周的小市鎮也不可或免地遭到了史無前例的異化,一步一步加深了人的貪婪性及虛偽性,這樣,也就一步步摧毀了這些小市鎮原有的樸實與淳厚,切斷了人與人、人與土地、人與事事物物的血肉相連、生死與共的關係,使人的生活變成無所依賴,無所關懷,無所奉獻;既不能去愛,也不能被愛;於是內心的世界就成了一個空白的世界。在這樣的情况下,個人的理想只能在感官世界中追求滿足,使得他的世界愈來愈小,最後將人剝光得只剩下本能,過著無根的生活。

 

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些小市鎮的現實便使人一變而成為新的游牧民族;將人從他生活、居住的土地上連根拔起。於是,從那些小市鎮到台北,或從台北到那些小市鎮,便成為居住在那地區人物(特別是年輕的一代)飄泊、流浪、冒險的途程。這就是從上世紀五〇年代後期開始,到此後的三十年間,一些鄉村小說產生的背景。

 

在這方面,黃春明是與陳映真、王禎和、七等生等人還有所不同,他雖然對台北這樣的大都市生活幾近於絕望,然而對於他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卻仍然懷抱著濃厚的眷戀和企望。而且更難得的,是這些眷戀和企望並不僅止於鄉愁式的感傷,而是面臨即將崩潰的現代文明作出了深度的思考。透過小說他似乎有這樣的警覺:小市鎮是人類命運的最後一道防線,這道防線如果澈底消失了,也就是人類生存的末日。

 

也就是因為這樣,〈看海的日子〉中,我們看到身為妓女的白梅如何努力於重建自我的尊嚴。她要忍辱負重地生下一個屬於自己的兒子。孩子生下了,她當了母親,受到了人們的肯定和尊重;於是坐在火車上,面對著似乎是宜蘭標誌的龜山島和大海,唱起了大地之歌、母親之歌,在這歌聲中,白梅終於重新拾回了她的生命!

 

也許我們可以這樣比附,如果把「白梅」的「梅」聯想到「痗」和「梅」,把她的妓女的命運聯想到台灣近百年來被侮辱、被迫害的命運,則由「痗」到「梅」,由「妓女」到「偉大的母性」,不正是黃春明的心願嗎?再進一步想,不也是黃春明面對被工業文明、消費文明以及在工業文明、消費文明下所產生的功利主義、物質主義摧殘下的人類所發出的悲鳴和悲願嗎?

 

有一次他打電話跟我說:「歌德的《浮士德》寫上帝與魔鬼打賭,上帝認為人的追求最後是上升的,魔鬼則認為人的追求最後是走向墮落。歌德的結論是上帝勝利了;這是可疑的,我認為人在今天這樣消費社會中活下去,最後必然是徹底崩潰。我想改編這個故事。」這是他對人類前途的警覺。

 

(摘自印刻文學《回首我們的時代》)

發布日期:2024-12-18 15:13:18 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