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宜蘭看天下
【黃春明:不是魯迅,也不是阿Q!】
◎尉天驄
有人(特別是大陸作家)認為:黃春明筆下的人物有些像魯迅筆下的阿Q;甚至說坤樹、憨欽仔等人是《阿Q正傳》在台灣的翻版。
其實不然,阿Q的品質是澈底的麻木,徹底的敗北,而且在心靈中根本沒有了是非。假使把阿Q看成一個民族的原型,便不免會對自己的民族前途感到絕望,因為,如果阿Q成為現代人的化身,便必然成為低劣的國民。沒機會固無所作為,有機會也同樣無所作為。這樣的人物,即使學會說各種漂亮語言、熟悉各種物質文明之技巧,在本質上卻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尊嚴。所以,就個人而言,他是有奶就是娘,投入某一團體,也只有權力利益之是圖。
而一個到處都是阿Q的社會,其發展之結果,必然會帶動一個暴力的、蠻橫時代的出現。為什麽呢?因為阿Q的麻木無知是原始性的麻木。發展下去,這種麻木無知一旦掌握了權力、技術,享有了特權,就不免會由這種麻木轉化為自得、自毀,並且以毀人、整人為樂。要不然,一旦失勢,也必然「以屈辱為榮耀」,無所不為。而這樣的類型,正好在當代的俄羅斯和中國的革命現實中得到了印證。
這是我和春明在對話中得到的疑慮。不僅如此,他還擔心阿Q主義的另一形態也會五十步與一百步之差地出現我們即將到來的社會上。因為,絕對的工業化必然產生絕對的消費主義;絕對的消費主義必然產生絕對的拜金主義;必然的拜金主義遲早把人性乃至人們所賴以生存的基礎徹底摧毀。這一發展趨勢,十九世紀的舊俄作家中已經有所預感。
而在這一方面,五四時代和三〇年代的先行作家,除了吶喊、徬徨、憤慨外,似乎都繳了白卷。魯迅〈阿Q正傳〉式的關懷如此、聞一多〈死水〉式的關懷如此,即胡適式的全盤西化那樣的改良主義亦莫不如此。
而隨著阿Q主義的殖民地化、赤貧化、拜金化、物質化,就必然走上阿Q式的法西斯化和阿Q式的布爾什維克化。這就是二十世紀第三世界和中國危機所以一直未能消除的原因。
在黃春明的小說人物中,〈看海的日子〉中的白梅和〈小寡婦〉中類似「白梅」的人物;以及由坤樹、憨欽仔一變而為〈小寡婦〉、〈我愛瑪莉〉中大都市人物(如馬善行、陳大衛)的過程看來,黃春明不可言喻地出現了焦急和無奈。
但是,他並不抱持阿Q主義式的絕望,反而不斷挖鑿鄉土精神所保持的原創力,就是要使自己能夠從悲觀中走出來。這是當代台灣文學最重要的課題。也是他一大段時間沒有出現作品的主要原因。具有良知的台灣作家在本世紀必然要面對這樣地主題。
(摘自印刻文學《回首我們的時代》)
(資料照/摘自網路,記者陳奕全攝)